大河报记者 刘方 张曦 从某种程度上讲,任何资源都是稀缺的。市场手段和行政手段是使有限资源达到最优配置的两种机制,在市场手段并未失灵之前,行政手段的使用在保护局部利益的同时必然会损害全局的经济效率,更何况,有些时候,这种手段还是非法的。 一场原材料争夺战终于被信阳市淮滨县的麦秸点燃,并于近日达到白热化的程度。
4月7日晚,信阳市息县交警在该县包信镇境内的106国道上,开展了一场罕有的集中执法,矛头直指从该路段经过的拉麦秸的四轮拖拉机(俗称小拖)。截至8日凌晨,共行政拘留驻马店市西平县宋集乡岳庄村跑运输的农民岳海廷等5人,暂扣驾驶证近20本。
行动震慑了活跃在该路段的众多小拖司机。“赶在夜里走都逃不过,这活没法再干了。”一位被拘者家属在电话里向记者大倒苦水。而这些车辆,几乎有着清一色的背景:从淮滨县拉麦秸运送给漯河的某造纸企业。
曾经活跃一时的小拖们为何会受到如此关照?记者一行追寻着撒落的麦秸,渐趋清晰的脉络浮现出来。
忐忑24小时
4月9日晚9时许,上汝路(上蔡至汝南)距106国道约30公里处。
夜色已浓,这倒让漯河市郾城县召陵乡的农民刘彦昌和刘辉感到安全了许多,毕竟他们终于熬过了“危险地带”。刘彦昌将自己的小拖停到路边,车上拉着满满一垛麦秸,垛顶上的刘辉也颤巍巍地从麦秸上滑了下来,他们太需要松口气了。虽然疲倦和饥饿让这两位撑了一天一夜的汉子有些犯晕,但刘彦昌告诉记者,他们够幸运,“没被抓,也没被扣驾照”。
在他们身后,刘德营及其小拖成为另一个“漏网之鱼”。
4月8日晚9时许,刘彦昌、刘德营一行的小拖满载着麦秸,从信阳市淮滨县出发,目的地是漯河市的银鸽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这段路如果顺利的话,需要15个小时。”刘彦昌说。但令车主们始料不及的是,在历经一天一夜后,他们才行至上蔡境内。
谈及过去24小时的经历,刘彦昌心有余悸。因为有过三次前往淮滨拉麦秸的经历,加上此前有5个同行被拘,刘彦昌等人的车队很有经验地在4月8日晚11时许才驶进息县境内。
但到该县包信镇境内,他们还是遭到第一波拦截:交警罚款60元,理由是“超载30%”。刘反复哀求,罚款降至40元,但他们同时被暗示:如果把麦秸拉到息县造纸厂去,罚款就算了。
交完罚款后刘彦昌等继续上路,一个钟头后,小拖被息县超限站拦住,理由相同,只不过罚款变成了20元。
9日凌晨2时许,麦秸车在新蔡境内的收费站,又分别拿出10元过路费和10元“扫地费”才获通行。
9日中午12时,刘彦昌一行在驻马店市汝南县再次被交警拦住,这次交警不扣车也不罚款,但要求把麦秸拉往驻马店方向(据说驻马店方向也有一个造纸厂),否则就不放行。“俺不情愿,就把车停在路边耗。”刘彦昌说。大约磨蹭到下午6时,他们才趁交警下班,驾上小拖继续赶路。
两个多小时后,刘彦昌和记者一行邂逅,至此,他们已经走了整整24小时。
“现在拉个麦秸怎么比走私还难呢?”在一旁沉默多时的刘辉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刘彦昌一行又上路了。他说,还有4个小时就能到达漯河,只是不知道夜色深处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幸好,顽强的小拖们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前行。
六辆小拖和“进去”的主人们
4月9日晚11时许,106国道信阳息县包信镇段。
远远看去,6个方方正正的“麦秸垛”在夜色中影影绰绰。走上前,才发现下面是孱弱不堪的小拖。看到汽车灯光,一个中年女人瑟缩着从“麦秸垛”下钻出来,她叫赵桂枝。很快,从其他几辆小拖下钻出的5人就聚集到赵的身后,其中年龄最大的60多岁。
据赵桂枝讲,她的丈夫岳保五7日晚被息县交警“请”进了该县公安局治安拘留所,一同进去的还有岳海廷、岳书钢、岳铁军和岳平伟,他们都是西平县宋集乡岳庄村人。被拘留的原因据说是“农用车载客”,而“客”,就是站在记者面前的几个押车人,他们分别是车主的父亲、妻子和嫂子。
岳建生侥幸成为“漏网之鱼”,原因是“他的小拖上没坐人”,所以在7日晚的行动中,只是被息县交警扣了驾照,罚了100块钱,人没“进去”。
4月7日晚的情景,岳建生记忆犹新。
“晚上8点多,车一到包信镇境内就被交警拦住,扣了驾照还罚了100块钱,理由是超长超宽(载货);后来又说他们几个违章载客,要(车主)到交警中队学习,谁知一到中队,人就出不来了,说是行政拘留七日。”
岳书钢的妻子胡芬对丈夫的遭际很不明白:“这是俺自家的车,一切手续都全,自己坐在自家的车上照看自家的货物,这也算‘载客’?”他们看不明白的,还有当地某造纸企业的“抢眼”表现。
岳建生称,他们听到了一些当地人的议论:就是要“卡住你们这些外地来拉麦秸的”,要拉也行,拉到息县造纸厂去。
两天过去了,他们的处境有点不妙。9日一整天,他们“总共吃了3块钱的馒头”。
岳海廷的父亲岳书林已经60多岁了,一只眼睛有些眼疾,他呆滞地站在记者面前,反复嘟哝:“拉麦秸这买卖我干了好多年了,怎么在别的地方都没事儿,就在包信还要抓人呢?”
6辆小拖扛着将近30吨的麦秸,静立路旁,它们上方是交错的电线。春夜的凉风缓缓拂过,只要有一粒火星,后果就不堪设想。也许,灾难就缩在暗夜的影子里,冷冷地与惹了麻烦的麦秸对峙着。
10日下午,记者以家属的名义,探看了拘留所里的5个车主。
他们零乱地坐在一张水泥通铺上,身下是散发着霉味的破棉被。他们似乎迅速接受了被拘的现实,麻木的脸上偶尔掠过几丝困惑:“拉个麦秸怎么就‘进来’了呢?”
一辆黑色桑塔纳
一段时间以来的罚款和突然的拘人,让很多小拖们都怀疑,他们的遭遇不仅仅是简单的交通违章。
采访中,几乎所有运麦秸的车主都认为,他们的麻烦与息县本地的一造纸企业有关。一车主说,在早些时候他们和自称是该企业人员的人曾经遭遇过,对话内容也大多是对方让车主将麦草运往该造纸厂,在拒绝对方后各种遭遇便接踵而至。“我们经常会碰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一位车主说。
西平县宋集乡农民朱旭川直言不讳地告诉记者:“我们从淮滨拉草路过息县,当地交警不让拉往漯河,并称如把麦草拉往息县造纸厂就没事。”
这种说法并未得到息县交警方面的直接印证。息县交警中队的执法人员称,他们是根据省公安厅《关于整顿驾驶员严重交通违章的通告》部署行动,而且超载30%和农用车坐人都是被严令禁止的,执法有理有据。
可能是不知道记者的身份,一位交警松了口风:“上头说不让再抓人了,以后就是车上坐人也只能采取其他手段或者劝阻,那我们以后就不抓了呗。”
交警中队的警员承认,7日晚他们开始是抓了5个人,后来接到举报,又扣了10部小拖的驾照。“你问是谁举报的,那你想想,肯定是造纸厂呗。”
众人口中的“息县造纸厂”全称是“河南省金伦纸业股份有限公司”,是息县的第一利税大户,每年为息县财政贡献1000多万元的税金,在这个并不富裕的县城中,该企业显得尤其气派。
在金伦纸业,该公司办公室主任牛世平在谈到因外地企业“插足”而带来的原材料涨价时,情绪一度激动。“我认为你们记者应该多去报道那些不上环保设备的小纸厂,这样对政府、对社会是有好处的。”牛说。
看得出来,牛对外地企业抬高麦草收购价的行为甚是恼火:比方说我这个茶杯,我们生产要3块钱,别人1块钱就能生产,他们8毛钱就能卖,我们3块钱也不敢,成本在那儿搁着。不过,记者的到来还是让牛显得有些“拘谨”,对该厂的众多情况,如人数、产量、销售额、原料价格等三缄其口。
当记者问及众多运草小拖的遭遇是否与金伦纸业有关时,牛断然否认:“他们还用人去举报吗?又超载,车上又坐人,还能不罚他们!”
记者追问:“那你们知道有人被抓的事?”牛连忙称:“不清楚,我啥也不知道。”
然而,有些情况却令人费解。
4月9日晚10时30分,记者在采访那6辆小拖的留守人时,一位当地人称,向西约50米的那个“中心旅馆”里就经常住着息县纸厂的人,与查车不无关系。记者随后敲开了这家农家旅店,看门的一中年妇女告诉记者,有5个纸厂工作人员就住在该店。
在记者采访当口,一辆黑色桑塔纳在旅馆不远处调头,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强龙不压地头蛇?小拖们排除万难、执意要拉着麦秸北上,无非一个“钱”字。麦秸是造纸的主要原料之一。据说,漯河银鸽涉足淮滨草源之前,金伦纸业是当地麦秸的主要消化者,麦秸到厂价维持在每吨300元左右,因草源充足,各方倒也相安无事。然而自今年年初,上市公司漯河银鸽突然染指当地草源市场,麦秸顿显紧俏。“银鸽的到厂价是每吨500元,只要是干草还不扣杂,且现款结算。”一位车主显然中意这种模式。
据说,车老板每送一车麦草到漯河,顺利的话,能赚取四五百元的差价。这,就为小拖们执意北上充足了马力。淮滨及其周边地区都是农业县,小麦是主要作物,拥有丰富的麦秸资源,驻马店、新乡和当地的纸厂都有在此地收购麦秸的经历。但近年来由于农业耕作的机械化程度提高,麦秸呈减少之势,加上各造纸企业产量膨胀,不少厂家草源一度告急。
“银鸽介入淮滨草源市场,只是时间的问题。”漯河银鸽纸业负责收购方面的一位负责人说。据了解,银鸽纸业的年产量由2001年的4万多吨攀升至现在的13多万吨,原料消化量越来越大(每天500多吨麦秸),“漯河周边100公里的麦秸都不够用了”。此时地广草丰的淮滨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肥肉。当地农民称,在银鸽到来之前,麦秸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有的沤烂了,有的索性就在地里烧掉。2月份后,银鸽每天三四百吨的收购量立刻点燃了麦秸大战的导火索,麦秸的当地收购价也从每吨200元左右攀升到每吨280元以上。
“强龙”咄咄逼人的攻势,让“地头蛇”明显感觉到压力。金伦纸业附近的居民告诉记者,2月份的时候,他看到该纸厂里有五六个麦秸垛,到了4月份,就只有一个半垛了。“事实上,近一个时期以来,几家造纸企业一直在围绕淮滨的草源明争暗斗。”一位业内人士称,“此番拘人扣证,只不过是争斗的一个镜头罢了。”
4月10日,因多方争取,拘留所里的5个车主被提前释放。就在记者发稿之前,有车主打来电话,称他们又在汝南被拦截,还是不扣证不罚款,只是要求他们把车开往驻马店方向。他们也还是老办法:耗!
现实中,小拖们还将继续面临一个尴尬:面对诸多的罚款收费,“不超载连本都顾不住”,当“违章”几乎成了他们跑下去的唯一选择时,处罚他们,也就有了无限的理由。市场上,纸价还在涨,产量还在升,可以断定,淮滨的麦秸争夺战不会就此休止。在那段宽阔的国道上,运麦秸的小拖照旧来来往往,车老板们的面孔依然疲倦而执著,但他们的行进轨迹和方向究竟应该由谁来丈量?市场、纸厂、法律抑或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