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8月,昆明国际交易会上,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的招商引资前所未有地签进了一个“大单”———亚洲最大的造纸企业印尼金光集团,向文山协议投资2.92亿美元,新建550万亩速生丰产原料林基地;同时,从造林后第四年开始,将在当地建设年产60万吨至120万吨的化学纸浆厂和年产50万吨的造纸厂,最终实现林、浆、纸一体化,意向总投资18亿美元。
极尾桉和尾叶桉两种桉树,被金光集团选择作为引入文山的主要速生丰产树种。
文山州规划,今年,将在州属富宁、广南、文山、丘北、砚山5县率先种植40万亩桉树,由金光集团在5县成立的5个造林公司雇用“农业工人”组织实施。
文山州的林、浆、纸项目,只是云南省与金光集团庞大合作内容的一部分。金光集团还和云南的思茅、临沧等地达成意向总投资在40亿美元以上的林、浆、纸一体化项目。打算引入的树种,同样首选桉树。
这样,文山、思茅、临沧三地意向勾画的“造桉”蓝图高达2620万亩,还不包括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等地的传言数。
这一系列合作因创下了云南省招商引资的纪录而引人注目。
从一开始,和地方官员们的欣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专家们的强烈担忧,他们说:“危害不亚于怒江建坝!”
1.农民“也要种桉”,专家严重不安
2.6万亩桉树幼苗,占据了文山广南县杨柳井乡的连片荒山,但没有阿用村安康村民组的份儿。
一个月前,当58岁的老党员郭志林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从安康来到乡上时,和到北京“跑部”的地方官员本质没两样。“我们也要种桉树!”这位满面沟壑的壮族农民和他身后的村民组干部,围着乡领导恳求。
过去几个月,同属杨柳井乡的好几个村,都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种植桉树的“洪流”之中,而安康村民组却迟迟未接到上级的“种桉”指令。一如村子周边那些灌木丛生的荒山,村民们心底不免寂寞冷清。
杨柳井乡的“造桉”行动,来自州县的统一安排。
呼隆隆扛起锄头的农民并不知道,他们是在政府和一些专家间的争议中上山的。
这一争议围绕桉树是否该被大规模引进文山、引进云南而展开。焦点在于,大规模引种,将会对当地生态及可持续发展产生何种影响。
在昆明,云南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院长段昌群教授说:“文山等喀斯特石山地区,生态脆弱,靠多年艰难的自然恢复,一些荒山上长出了灌木、乔木和杂草,已实际形成生态价值很大的天然杂木林,而并非通常意义的‘荒山’。改植桉树,将面临新的石漠化威胁,是一种生态倒退。”
在北京,中科院研究员汪松警告:“世界上曾有很多国家引种桉树,但上世纪90年代初,由于科学家对世界银行贷款资助桉树种植反应强烈,世行已停止了对这类项目的贷款和援助。”
从一开始,与官员们对“金光项目”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一些专家表达了强烈担忧。“这是跑马圈地!”一位不愿具名的林业专家说,“近3000万亩种植面积,相当于云南省现有2000多万公顷有林地的近10%,一旦真的都被单一树种占据,将对生物的多样性构成难以想像的严峻挑战。”
云南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有一个课题,就是对包括桉树林及当地的云南松林、长绿阔叶林、针阔混交林、荒坡灌草丛在内的5个林种,作连续10余年的对比研究。
段昌群教授说:“我们的研究充分证明,在5个树种中,外来的桉树持水保土效果和自我更新能力最差,不能靠种子自然繁殖,并对异地的原生物种有极大排抑性,对环境不友好。大面积连片种植,很容易导致土地贫瘠,原生物种衰减、退化等严重的生态危机,形成‘绿色荒漠化’。而且,不一定在两三年内显现出来。”
他认为,“另一方面,也应看到,造纸污染是个世界性难题,尚无圆满解决途径。”
杨宇明教授,西南林学院副院长,多年专攻生物多样性研究,刚刚获得第九届芝加哥自然博物馆年度生物保护大奖。他与段昌群持相同看法:“在美国时,各国专家特别表达了对金光集团到中国大规模种植桉树的不安。新西兰已开始把以前大面积引种的桉树林全部砍光。”
据了解,早在2002年下半年,大规模“造桉”项目尚在酝酿期,云南省就有七八位林业专家向省里联名写信,力陈此举可能对生态环境造成负面影响。而项目推进的步履未停。
拿到交易会上签约只是惯常形式。有消息表明,双方的实质合作早已开始。到去年底,思茅地区下辖的澜沧拉祜族自治县首期共种植桉树10万亩,今年,除了文山州启动40万亩,思茅又继续在澜沧实施50万亩。据称,临沧等地不同面积的“示范基地”也在启动之中。
2.地方官员眼里:“不能不抓的大机遇”
我国已进入纸与纸板消费的快速发展期。近年,进口的浆和纸居主要进口商品用汇的第三位,仅次于石油和钢材。据预测,到2010年,我国纸及纸板消费量将达7000万至8000万吨。
云南省政府的一位官员表示,这是“促成我们与金光集团合作的大背景”。
这位官员认为,利用丰富的生物资源,加快发展林、浆、纸结合项目,促进云南经济再上台阶,正当其时。
文山全州8个县,都是国家级贫困县,农民人均收入不过1400多元。据当地官员介绍,去年,州财政收入只有4.7亿元,支出却达到20多亿元。
“文山的社会经济发展必须有大的项目拉动!否则,面临完全不同的发展基础和条件,我们和发达地区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而不是缩小。”文山州林浆纸一体化项目办主任、州政府副秘书长陈育良的看法是,“过去10年,我们努力将包括灌木林在内的植被覆盖率提高到了大约23%,可仍感觉林业是‘大资源、小产业、低效益’,老百姓富不起来,种树没积极性,就是因为缺少‘龙头’带动。”
围绕给“金光项目”提供“一流服务”,思茅、文山均成立了政府主要负责人亲自挂帅的领导小组,下设“项目办”,效率极高。
“作为地方政府,我们没有理由不抓住金光集团投资带来的宝贵的发展机遇!”陈说。
他提供的理论测算相当激动人心:到60万吨纸浆厂建成,可解决1.2万人就业;到一体化全部完成,年缴纳增值税可达425亿元.....
思茅的测算同样诱人:以每年造林200万亩计,农民劳务费收入是2.6亿元;进入采伐期,按每亩产材8立方米至10立方米计,农民又能增收不少工钱;还有,建厂后带来的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对商业服务业的需求,对石灰石、煤、淀粉等原材料的利用,对林业技术人才的吞吐......等等。“这条产业链很长,连绵不断。”当地媒体用“眼中闪着亮光”来形容思茅地区行署主要负责人说这话时的神情。
3.目前已见实利:“农民就认实的”
从郭志林等村民的具体行为看,农民似乎成了政府决策的支持者。
“2.6万是习惯亩。造林公司利用卫星遥感技术实测,有1.4万标准亩。”杨柳井乡政府办公室主任李俊说,“老乡的热情难却。我们为安康补充规划了3000亩面积,准备年底实施。”
“我的嘴巴都说酸了!”陈育良比喻。他的话中之义是,农民的积极性并非“油然而生”。
“农业产业结构的调整,曾有不少教训,伤了农民的心。”陈说,“再让他们干这个,他们首先会问,是不是又是栽了砍、砍了栽,白费力气?”
当地政府为此开展了宣传动员,向农民反复解释。和以往由政府一手包办不同,这次完全是公司化操作,农民不拿一分钱,技术由金光集团负责专业化指导,种苗也由其无偿提供,风险被降到了最低限度。
文山州与金光集团的协议约定,造林公司一次性付出每亩40元,可获取50年的土地使用权。另一方面,从清山开始,到打塘(挖洞)、施肥、回土、定植等几个工序,公司每亩付给分包商最高116元、最低82元的工钱。定植后3年内,再付出第一年每亩10元、第二、第三年每亩20元的管护费。
“到目前,造林工本州农民约占60%,分包商中,本州及州外的分别为66个、43个,多为农村造林大户。我们要求,必须主要使用本州农民。”陈育良透露,“据统计,全州已支付的土地承包金和劳务费分别为325万余元和415万余元。”
“公司已经向我们的农民支付了80多万元劳务费。”李俊证实,“杨柳井乡去年农民人均收入才585元,这笔钱有吸引力。”
沉甸甸的劳务费让安康村民组的村民“眼红”,但他们力图融入“造桉”“洪流”的用意并非仅此而已。“种树,就得修林道,以后出来一趟就不用再两只脚板量到底了。”郭志林神色疲惫。
由于种了1000多亩桉树,在出门同样要走上1个多小时的普弄村小普弄村民组,村民对生活的期盼,明显领先了安康村民组一步。“等路通了,看看电线是不是也能拉进来。”村民组长王顺兵满是憧憬。
按思茅地区行署主要负责人在今年云南省人代会上给媒体算的账,去年,项目区农民人均增收100元。
在文山,陈育良强调,速生桉树4至6年成材就必须采伐,如果没有市场出路,农民的积极性必然受到沉重打击。“有出路,不用谁喊,他都会自己种。因此,我们正主动与金光集团协商,争取能提前建设纸浆厂。”
“农民就认实的!”此间一位跑农村报道的媒体人士说:“与专家不同,他们与政府的立场分合都立足于此。他们不知道争议本身,当然更不可能知道桉树的生态出路。最终,桉树的市场出路将更加长远地影响,甚至决定着他们明天的喜与忧。”
4.毁林的现实威胁:“砍伐已经存在”
云南省林业厅、省发展与改革委员会的相关处室,在被问及“金光项目”的情况时,均称“不了解”、“不知道怎么审批的”。
“最令人不能接受的是,他们不但盯上了荒山,甚至连有林地也不放过。”杨宇明说。
在思茅地区,森林覆盖率超过60%,荒山面积只有300多万亩。拟议的1065万亩“造桉”面积,据可靠消息证实,将有600多万亩“不得不”砍伐利用现有有林地。而文山州现有荒山也仅为300多万亩,还有200多万亩“造桉”面积该如何落实,同样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们正在就地上林木如何评估作价,与金光集团洽谈。”思茅“项目办”副主任陈建疆说。
“实际上,砍伐已经存在。”杨宇明说。不久前,他在澜沧江糯扎渡看到,斧头挥向了中国面积最大的一片天然竹林。这片竹林在上世纪70年代还有7万多公顷,后来逐渐减少到只剩下两三万公顷了。
他指出:“破坏了若干年积累下来的生态系统和生态平衡,我们付出的是更多无法估算的生态成本。”
杨宇明强调,《森林法》规定,滥砍滥伐两立方米林木就可以立案。
一位曾赴澜沧县采访的北京电视台记者说:“我拍到确有被砍下的树,却没有人愿意协助我证实这与桉树的出现有多大程度的关系。事情看上去迷雾重重。”
“少数农民原来自己种了些经济林,这回清山被砍了,还是有意见的。”广南县杨柳井乡的李俊承认。
段昌群认为,要吸取上世纪50年代大规模引进橡胶树的前车之鉴,走出传统的“造林就好”的认识误区。在云南这样在我国乃至世界上生物资源最具多样性的地区,以外来物种取代本地物种尤应慎之又慎。
“云南橡胶林集中的西双版纳地区,上世纪80年代后,有雾日减少了30天,现在更减少了60天,说明当地湿润度下降,区域性气候出现变化。”他问:“云南橡胶林只有300万亩。近3000万亩桉树林,会给我们带来怎样不和谐的冲击?”
5.宏图中的悖论:“寻找发展的平衡点”
是奇迹,还是灾难?近3000万亩“造桉”蓝图给云南制造了一个很大的悬念。
“干部有干部的想法,专家有专家的想法,农民有农民的想法”。对于“金光项目”的舆论环境,文山州“项目办”主任陈育良一言以蔽之。
“专家的意见也并不统一。”陈对此搜集了不少资料。在两篇论文中,有来自国家林业局桉树开发研究中心及云南省林业科学院的专家指出,关于桉树影响生态环境质量的指责是不恰当的,问题出在世界人工林共同面临的经营和管理层面,而不是树种本身。
“任何东西都得一分为二看。”这句话,官员们使用频率很高。
“要想任何树种大面积连片种植没一点负面生态影响是不可能的,不仅仅是桉树。当然,我们将与金光集团探讨用旱冬瓜树、思茅松、相思树等本地树种部分替代桉树的可能性,并探索建立必要的生态监测体系。”他们表态。
专家们也讲“一分为二”。
“共同点,都是为了发展,不同点,是该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发展。”一位不愿具名的林业专家说,“投资商砍了一茬两茬,当这片土地不能产生规模效益时,砍不下去了,可以一走了之。官做了一任两任,做不下去了,也可以一走了之。后果,就只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来默默承受。这公平吗?”
段昌群说:“一个地方的政府和人民发展的愿望、生存的基本要求以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毫无疑问应该得到足够的理解和尊重。在西部,地方政府面临巨大的现实发展压力,渴盼通过大项目带动大发展无可非议,关键是,项目选择必须立足长远,力避‘发展一点,破坏一片’、‘发展了眼前,制约了未来’。”
“没有谁想要全盘否定桉树的存在价值!既然桉树对土肥条件要求高,为什么不选择更适合的集约经营呢?比较效益会更高,生态影响也会减到最小。”他说。
几乎在“金光项目”备受争议的同时,云南省林浆纸一体化总体规划已基本起草完毕,即将上报国家发改委。
“省长亲阅了文稿,特别要求将科学发展观贯穿始终。”省发改委工业处处长刘艳清说,“规划没有被企业牵着鼻子走,充分考虑了资源环境的支撑能力,体现了生态与经济、企业与农民,以及各级财政等方面利益的协调,强调速生丰产林优选生态安全的思茅松等本地树种。”
不过,她同时透露:“规划本来明确我省林、浆、纸一体化应以纸浆为主,适度发展造纸,后来有专家提出造纸业附加值高,于是改成了重点发展纸浆,积极发展造纸。”
争议与博弈仍将继续进行。
一位不愿具名的林业专家的话意味深长:“发展,就像个跳上‘平衡木’的运动员,在前后左右的摇摆取舍中,必须寻找到一个平衡点才能保持健步前行,否则随时会摔下。而要找到这个平衡点,需要我们的智慧、毅力,更需要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因为,我们作出的任何抉择,都最终会接受历史和后人的评判。”
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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