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编辑朋友在电话中对我讲,他们的报纸实行无纸化编辑,以后我的文章只能通过电子邮件发过去。放下电话我半天回不过神来。我把散落在桌子上的纸拿起又放下,我不知道对它们说什么好,我相信纸也是有灵性的。
很少有人真正喜欢纸,他们只是喜欢运用纸制作的各种物品,比如书籍、报纸、字画、纸杯、花环等等,并不喜欢纸本身。
我是个偏爱纸张的人。小时候家人让我到街对面不远处的杂货店里打一瓶醋或酱油,我都是推三逶四地不大愿意去,可我十分乐意到离家二里外的大百货公司买糊窗子的麻纸和砌本子的粉连纸。
那些大粉连纸像棉布一样平铺在商店的木板柜台上,买之前,我喜欢用手来回抚摸这些纸,纸光滑而湿润,有着一阵一阵雨后泥土的清香味儿。摸着摸着就会摸索到纸里面的一根稻草,一粒谷壳,心里说不清的高兴,脸上就有了笑意。
1970年我念小学三年级,我的书包里只装几个用粗糙大粉连纸手工订成的作业本,我的同桌杨小红的爸爸是县武装部的部长,所以杨小红的作业本漂亮而高贵,是用机器裁剪出来的,精致齐整,纸质细腻洁白,封面还拿牛皮纸包裹着,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大叠16开天蓝色格子纸,全班50多名同学,只有杨小红一人奢侈地拥有这么漂亮的格子纸。
我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我不能想像我会伸手向什么人要东西,可当杨小红把一叠蓝格子纸从书包里拿出来,故意放在桌面上炫耀时,我竟然厚颜无耻地向他伸出了手:“给我一张好吗?”吝啬而顽劣的杨小红不但没给我,从此像防贼一样防着我。
印象中纸最多的时候是在“文革”,一夜之间满世界汹涌的皆是红宝书、大字报、传单、纸帽子、告密信、批判稿、交代材料……所有的人都走上街头抓革命去了,唯有纸厂的工人在没命地促生产。数不清的纸,各种质地的纸遭遇到空前绝后的践踏和浪费,像门板一样大的粉连纸上只写一个毛笔字;飞机飞过去,天空飘满了密密麻麻的纸;一面墙上反复张贴过多少张纸,恐怕谁也说不清。我摸过那种叫作大字报的纸,由于墨汁太浓酽,下笔太狠太重,加之糨糊的污染和风吹日晒,纸变得僵硬、脆薄,皱巴巴脏兮兮的,纸自身的秉性和灵气荡然无存,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我看来革的是纸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