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亿造纸项目的跨省角力

　　一名当地官员告诉本刊记者，春节前玉屏县“四大班子”曾对此项目向贵州省汇报，提出“迁址”要求，但两度被贵州省领导叫去谈话，被要求“顾全贵州经济发展整体利益”

　　2010年3月初，贵州省铜仁行署玉屏侗族自治县街头出现多份《告玉屏民众书》，号召当地居民“抵制羊坪造纸厂，拯救舞阳母亲河”。

　　舞阳河发源于贵州瓮安的垛丁山麓，进入湖南境内与清水江汇合后称沅江，注入洞庭湖，全长约400公里。

　　2010年春节期间，当地民众从毗邻的黔东南州的政府网站上得知，一个占地123公顷、耗资100亿元的造纸厂将落户在该县上游的舞阳河畔。随后，“黔东南州以破坏环境的代价来换取GDP”的传言在民间散播开来。

　　当地人所指的这座造纸厂，名为中冶纸业黔东南林浆纸一体工程项目，由中国冶金科工集团投产。该项目选址在镇远县羊坪镇一碗水村黄土冲，距舞阳河岸2公里，距下游玉屏县城14公里，距湖南新晃县40公里。

　　而在民间反对声浪高涨的同时，贵州、湖南两省也为了这项上百亿元的投资项目开始了一场持久的暗中角力。

　　脆弱的母亲河

　　舞阳河在贵州铜仁行署玉屏自治县境内迤逦36.7公里，由于选址在镇远县羊坪镇一碗水村，位于其下方向的玉屏县，成为抵制声音最强烈的地区。

　　玉屏县市民杨显政回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有人去舞阳河里洗澡，甚至拎着桶取水回家喝。舞阳河曾经是黔东的“黄金水道”，但近几年水流量急剧下降，今年由于旱灾河水几近枯竭。

　　“如果上游中冶黔阳浆纸有限公司投产后，每天预计有4万吨污水排入舞阳河。”玉屏县环保局副局长吴中华告诉记者。

　　经过几级水电站的开发，以及当地频频引进高耗能高污染的铁合金等企业，舞阳河已不堪重负。2007年，贵州省环保局对玉屏、抚溪两断面的监测表明，各水期主要水质指标为Ⅲ类，已处于饮用水标准的临界线。

　　除此之外，张还担心造纸厂一旦建成，每天还将从舞阳河流域抽取大量河水，将会影响发电站工作。

　　玉屏县招商局退休干部刘大明告诉记者，纸厂的排污口设在龙井沟，距舞阳河岸仅2公里，距下游的玉屏县县城不到10公里。

　　玉屏县水利局副局长彭卫是上游纸浆工程的“反对派”之一，他告诉本刊记者：“一旦羊坪造纸厂投产，玉屏县城及舞阳河沿岸近10万民众将永久失去洁净水源，一万多亩稻田灌溉也将遭受污染。”

　　“一个60万吨生产量的造纸厂，一天下来需要耗费的水资源约为40万吨，而它配套的净化设施大概能处理40%的污水，剩下的就得依靠自然净化。”吴中华对本刊记者说，“整个造纸厂的污水处理和净化都是依靠舞阳河来进行。”

　　此外，玉屏县新店乡与厂址所在地羊坪镇毗邻，长期以来，新店的农业与工业形成了尖锐的矛盾——抽水灌田意味着将减少水电站发电。

　　“如果不从舞阳河抽水灌溉，庄稼就会没有收成。”新店乡村民姚远彬对记者说，“而新建的纸厂势必再次减小舞阳河的流量，让新店乡的用水矛盾雪上加霜。”

　　百亿元的诱惑

　　林浆纸项目工程构想最初可以上溯到上世纪80年代。

　　2001年，西南林业投资公司进军贵州林纸业，得到贵州省政府支持。2004年3月，贵州省政府省长办公会议专题讨论林浆纸一体化项目。各种前期环境影响评价报告完成后，国家投资体制改革恰逢其时，项目审批改为核准，林浆纸一体化项目建设属于需要核准的范围。但随后，西南林业投资公司融资不济，导致项目难以为继。

　　直到2007年7月，由国家发改委牵线，项目建设正式易主中国冶金科工集团，中国冶金科工集团由国资委直接管理。

　　2008年12月3日，贵州省政府审批通过了该工程的污水论证报告，随后下发批复文件。批复文件指出，贵州省政府已征求了各行政主管部门意见，并组织专家进行了实地查勘，但对中冶黔阳浆纸有限公司提出了如下规定：该项目废污水年排放量不超过2016.8万吨，污水进入龙井沟后应继续采取处理措施，达到Ⅲ类水标准后方可排入舞阳河。

　　2009年1月6日，中冶纸业黔东南林浆纸工程项目公示，公示指出，贵州省环科院已经完成了该项目的环评报告，称基本符合相关标准，可以施建。

　　对此，吴中华谨慎地表示：“他们这些企业和专家的联系比较紧密。”

　　贵州铜仁玉屏县和湖南新晃的一些官方和民众质疑，该项目从未邀请公众参与，没有通知下游受危害地区的政府和环保部门参与环境影响评价，更没有采取必要的方式进行社会稳定风险评估。

　　玉屏人杨光志发现，中冶集团林浆纸厂项目筹建处在该项目环境影响评价报告简本中指出，已经最大限度地征求了公众意见：第一次在《贵州商报》上公示，第二次在黔东南州政府网公示，同时发放调查表270份，收回236份;2009年4月和7月，又分别在黔西南州政府网公示，并发放了征求意见表。据此得出结论：绝大多数群众和所有团体支持该项目建设，希望早日建成。

　　然而针对纸厂的前期调研及考察，当地许多民众称并不知情，直到第二次环评公示发布。玉屏县本地作家翟玉贵称，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先是震惊，继而愕然。

　　身在重庆的玉屏籍媒体人杨光志随后介入，他在网上连续发布了三个帖子，呼吁政府慎重决策，更以厦门PX事件作比，希望政府能够考虑民众诉求。

　　同时，玉屏当地网民也迅速聚集到一起，成立了一个名为“舞阳河之友”的民间群体。

　　面对民间反对声音，杨显政说，玉屏县官方现在持“中立”政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一名当地官员告诉本刊记者，春节前玉屏县“四大班子”曾对此项目向贵州省汇报，提出“迁址”要求，但两度被贵州省领导叫去谈话，被要求“顾全贵州经济发展整体利益”。

　　玉屏人还发起了“拯救舞阳河，誓死保家园”的活动，参与者面戴口罩，高举白色横幅，静默地站在舞阳河畔。

　　贵州玉屏县安溪镇安平村距县城三公里，村民世代沿河而居，舞阳河无疑是这2000多人口的生命水源。安溪镇安平村支书、县人大代表郑孝碧担忧地指出，玉屏县为侗族自治县，当地有着浓厚的宗族观念，很多德高望重的族长反对建纸厂，“一旦将来黔东南州镇远县境内的纸厂出现污染危及生存，激起民愤，引起群体性事件，事态将很难控制。”

　　环评质疑

　　2009年11月26日，玉屏县政协也在一封汇报信中，质疑报告中所提数据与舞阳河实际水文数据并不相符。2010年2月25日，玉屏县当地群众写就一份联名请愿书递交给县人大代表。在2010年的贵州省十一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多名人大代表联名上书，建议林浆纸厂另觅他址。

　　对于黔东南州政府发布的环评报告，刘大明满心疑惑，按照环保报告上的说法，舞阳河河水最枯竭时的流量能达到16立方米每秒，“这个数据是很关键的，这涉及污染排放物的稀释。”

　　实际上，枯水期即使两个水电站开闸，舞阳河水流量也很难达到16立方米每秒。“平常的流量大概就是5〜10立方米每秒。”玉屏县环保局副局长吴中华告诉本刊记者，调查报告的数据让他莫名其妙。

　　1985年，舞阳河最枯流量只有每秒5.5立方米。从那以后，舞阳河开始出现严重枯竭现象，原因是上游修电站。

　　舞阳河的平水期在四月和八月，汛期是在春季。吴中华担忧的是，冬季枯水期来临时，舞阳河会成为一湾毫无自净能力的死水。“连人们的生活污水都稀释不了。”原玉屏县人大常委会主任、贵州省人大代表张明耀说。

　　中冶黔阳浆纸有限公司党委书记牛长明告诉记者，黔阳林浆纸一体化工程项目最终将年产26万吨漂白商品针叶化学浆板和30万吨高档涂布白卡纸。该项目环评报告已由国家环评中心审议通过，并且配套先进的环保措施，不会造成下游饮水源的破坏性危害。

　　在中冶黔阳浆纸有限公司致本刊的《情况说明》材料中，该公司回应称：“造纸工程拟采用目前世界最先进的‘格栅+调节池+预曝气+(膜生物反应器)MBR+纳滤(NF)’工艺处理系统，对造纸车间产生的废水进行深度处理，70%回用、30%送污水处理厂处理达标后排放。”

　　黔东循环经济工业区工委书记张文贵告诉记者，黔东南州有16个县，其中国家级贫困县就有14个。地方财政主要依靠森林提供，被称为以木换粮的“木头财政”。

　　玉屏县安溪镇安平村支书、县人大代表郑孝碧说，很多人担心造纸厂建成后，将会在当地征收木材，而这和当地退耕还林的政策有冲突。在郑孝碧看来，黔东南林浆纸一体化项目可能会选用杨树、桉树来造纸。对此，牛长明称，项目林基地建设规模为350万亩，主要树种为马尾松，不是对当地生态带有一定“副作用”的桉树和加拿大白杨。

　　黔东南州林业局副局长李俊对本刊记者解释称，黔东南林浆纸一体化项目建成投产后，过渡期(2013~2022年)需木材1547.1万立方米，原料林基地可供应木材1689.1万立方米，原料自供率可达100%以上。

　　黔东南州发改委副主任林昌富向本刊记者介绍，该项目实施建成后，仅原料林基地建设一项即可提高项目区森林覆盖率2.15个百分点，建成投产后将实现年产值近50亿元、税收4.5亿元，同时为当地创造1万多个劳动就业岗位。

　　跨省角力

　　在部分民众抵制该项目的同时，第三方却又开始极力争抢该项目落地。

　　在黔东南州环评工作不断推进的同时，处于舞阳河下游的湖南怀化也开始觊觎这块蛋糕。由于两方暗中较劲，对于这个投资约百亿元的项目审批，贵州黔东南州历经波折。

　　2007年7月，黔东南州人民政府与中国冶金科工集团正式签署《关于建设年产60万吨浆纸项目的合作意向书》，项目环评报告书也于2009年9月2日通过国家环保部环评中心组织的国家级技术评审，9月29日正式上报国家环保部进入行政审批程序。

　　在黔东南州项目环评工作不断推进的同时，湖南省环保局和怀化市政府对林浆纸项目提出质疑：一是称黔东南州林浆纸项目退水方案可能采取管道长距离输送至湘黔边界排放，届时将造成怀化市舞阳河段污染;二是称该项规划中的34个原料林基地县市中，5个县下辖于湖南怀化;另外，黔东南项目和怀化项目厂距不足100公里，双方部分原料林基地重叠。

　　对此， 黔东循环经济工业区工委书记张文贵向记者介绍，黔东南林浆纸一体化项目林基地建设没有将湖南怀化和湘西任何一个县市规划其中，不存在原料林基地建设重叠交叉的问题;第二，该项目属于就地达标排放，湖南怀化方面反映的管线长距离输送至省界断面排放情况不真实;第三，黔东南林浆纸一体化项目与湖南怀化俊泰纸业两厂间，沪昆高速公路相距162km，320国道线“两厂”距离198km，从工业布局上看两厂间不存在影响，两项目林基地独立规划不存在重叠。

　　“怀化方面反复强调项目布局不合理，多次阻碍该项目的审批进程，其实就是想为自己分得一杯羹!”黔东南州环保局局长张镇认为。

　　项目第二次环评申报工作启动后，怀化市政府又将前述理由反映至湖南省环保厅。2009年9月13日，湖南省环保厅以(湘环保[2009]13号)文件正式向国家环保部递交了书面反对意见。

　　2009年10月22日，黔东南州州长李飞跃率队，邀请项目业主负责人赴湖南怀化，与怀化市领导进行了座谈协商。

　　斡旋并未见效，新的分歧却逐渐分明。与会的张文贵向本刊记者介绍：在那次座谈会上，怀化方面赞成加强区域协作，但前提是黔东南项目必须进行浆纸剥离，项目必须在怀化境内集中制浆，在黔东南州集中造纸。

　　贵州黔东南州则认为，林浆纸业布局应是企业行为，不宜行政干预。

　　分歧待解

　　2009年11月26日，贵州省环保厅厅长郭猛亲赴湖南省环保厅，就该项目进行进一步沟通，希望湖南省环保厅能够支持该项目上马，并表示项目建设将保证一切环保指标达标。在满足黔东南林浆纸一体化项目使用的前提下，贵州方面将优先向湖南的相关项目提供木材资源。

　　2010年3月5日，国家环保部以环审(2010)67号文件批准了《贵州中冶纸业黔东南林浆纸一体化工程环境影响报告书》。

　　针对项目前期工作中舞阳河下游方面表示的担心和质疑，67号文件再次强调和要求：中冶黔阳浆纸公司必须进一步优化工艺路线和设计方案，提高资源利用率，降低能耗、物耗和水耗，从源头上减少污染物的产生量，实现高效率、低能耗和低排放;为防止原材料收购引起乱砍乱伐，对生态环境造成影响，企业采购原材料应纳入贵州省林基地采伐计划指标之内，由有关部门统一调配采伐指标。

　　也就是在同时，据黔东循环经济工业区工委书记张文贵说，2010年全国两会上，湖南怀化市的全国人大代表也曾到国家发改委反映意见。而贵州省人大代表团中的32位全国人大代表，则联名报请全国人大审议，建议国家发改委尽快核准该项目上马。

　　“如果不是湖南干扰，这个项目早就开始运作了。”张文贵愤懑地指出。张称，在贵州省的10个重点林业县中，有8个在黔东南地区，而湖南方面则是这些林业县的木材购买商，“若羊坪境内的黔东南林浆纸一体化工程建成后，怀化方面将失去一半木材来源。”

　　黔东南州在给国家发改委的汇报材料中有如下表述：“对这样一个极大促进少数民族地方经济发展，帮助林农脱贫致富的项目，我们绝不轻言放弃!”

　　和贵州、湖南两地官方对该项目强势的争夺相比，来自民间抵制的声音则显得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