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调查 污水排向何方？

　　从2002年9月到2012年7月，南通市的“大型达标水排海工程”在进行了十年后，最终永久取消。十年里，反对的声音从未消失过，且不止来自民间，但行之有效的沟通却屈指可数。排到海里还是排到江里？事实上还有第三种选择，但第三种选择在实施企业叫好之后，却被政府认为不可行。

　　8月2日，南通市经济技术开发区(以下简称南通开发区)管委会和环源排海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环源公司)都在忙着整理厚达数尺的文件资料。这些文件记录着过去十年中排海项目的具体推进过程，当然，其中不少都记录了对项目本身的异见。

　　没有人知道永久取消之后，接下来会是什么，但通过整理这些资料，人们试图为过去十年做出一个总结，更向5天前启东发生的事情寻找一份答案抑或解释。

　　处于风波中的江苏王子制纸有限公司，目前则面临着已建成的新生产线投产后，污水排放的问题——计划中，今年8月排海管道建成后，这个项目便可随即投产。

　　此前由南通市副市长签署的文件显示：如果管道建设延期，则“延长长江临时排放期限”。但永久取消，是此前并未考虑到的情况。这四个字，也从未出现在那些文件中。

　　7月28日，随着大批群众走上街头表达对排海项目的反对，项目最终戛然而止。

　　初始 排海动议

　　文件中最早确定排污入海口则是在2004年，“根据论证意见，工程排海口在启东蒿技港和塘芦港之间选址。”

　　在项目确定将管道入海口定在启东后，担忧吕四(又作吕泗，下同)渔场受影响的声音即出现，毕竟，吕四渔场是全国四大海洋渔场之一。

　　2002年9月，河海大学开始编制《南通市工业达标水排海工程项目预可行性研究报告》。这是记者在相关文件中见到最早的记录。据南通开发区知情人透露，2002年上半年时，市政府已提出这一项目。

　　同年，河海大学受托开始了针对该项目的工程运行状况、环境影响状况的调研工作，并编制了项目建议书。

　　“当时并没有明确管道将来从哪里入海。但2003年就基本确定是经海门市进入启东，之后在吕四港镇入海。”知情人称。

　　这随即引发政府内部人员的担忧——吕四渔场是否会受到影响？

　　吕四渔场处于赤道暖流的支流——黄海暖流、长江径流和苏北沿岸水团等三个不同水系的交汇处， 盛产2000多种海产品，是我国条斑紫菜、对虾、文蛤的重要养殖和出口基地。其每年海产品捕捞量占江苏省的三分之一，古时既有“日产一条金牛”之说，是我国四大海洋入场之一。

　　而启东市全市110多万人口中，直接依赖该渔场为生的渔民就接近20万，其中八成在吕四港镇。“2004年下半年，镇政府的人就开始议论，而且几次去启东开会也表达过这种担心。”8月1日，吕四港镇政府一位副镇长向记者透露，但他不记得镇里是否向上级提交过正式的书面材料。

　　南通市政府2004年的一份会议纪要“根据论证意见，工程排海口在启东蒿技港和塘芦港之间选址。”但具体位置需要专家进一步论证，并指该项目的核心、关键均在前期，即科学的论证。

　　2004年8月，市政府召开会议，明确成立市大型达标水排海基础设施施工项目推进工作领导小组。由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袁静波担任组长，市委常委、副市长蓝绍敏和副市长宋飞担任副组长。

　　2011年5月18日，南通开发区管委会向南通市政府提交的“南通市大型达标水排海基础设施工程情况汇报”显示，该项目总投资约12.5亿元。

　　2003年，为了配合南通市150公里沿江高等级公路的建设，改变了原来计划的排海工程陆上线路，根据专家意见将排海口选择点由2个增加到3个。

　　2004年7月21日，南通市发展计划委员会和南通开发区共同主持召开排放口环境影响研讨会。这是第一次针对环境的研讨会，此后先又召开了近五次类似研讨会。

　　2004年10月，开发区管委会投资1亿元成立南通环源排海有限公司。承担排污入海项目。但该公司直至2007年时才正式进入实质运作阶段。

　　8月2日，环海公司企业办公室工作人员戴女士以领导在外，需要市里授权同意为由，婉拒了记者采访。“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该公司另一位女工作人员私下透露，在永久叫停后，他们开始整理全部文件，向管委会写总体情况汇报，但没人提及下一步会怎么做。

　　反对 岔道的回应

　　一位南通市政府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王子这个项目本身在政府内部一直就是有不同意见的，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厨房里被别人当作厕所。

　　2010年10月，环保人士“私自闯入”王子制纸厂后，政府中有人开始意识到之前的座谈会似乎很不成功。

　　2006年，全国政协委员潘庆林在全国两会后给温家宝总理写信，称由于造纸行业的巨大污染，江苏王子制纸项目需慎重考虑。8月1日，记者向潘庆林求证，他称确有此事，并表示温家宝总理在2006年4月28日批复“请发改委查实。”

　　2007年，排污入海项目进入实质操作阶段，南京市政研究院等多家研究机构及省市职能部门进行各种调研、勘测，且各种调研、勘测报告完成。涉及范围不仅包括海域环境，更有陆域环境、洋流、渔业……

　　在调研过程中，专家多次提出对已有报告修改意见。于是，市政府成立的“南通市重大项目推进办公室”“ 大型工业达标水排海工程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办公室”，以及由开发区成立的“王子办”(文件中未出现全称呼，应为就该项目与王子制纸建立沟通机制的办公室)发出的诸多文件中，出现大量“力求通过”“确保通过”等字样，而这些字则被接受文件的环源公司以黑笔标出，以示重视。

　　为推进该项目加速，2008年起，南通市政府要求开发区每月5日、15日、25日向南通市报送《排海工程项目推进工作专报》。2008年8月20日第三期专报称：“完成了海洋环境影响报告书的补充、修改和完善工作，并于7月底通过了四位专家的函审。”

　　此后日排放规模也从立项时的60万吨调整为30万吨。此后，又调整至15万吨到30万吨。

　　也是在当年10月，该项目在经过“艰辛努力”(文件中原描述)通过国家环保总局批复。而记者查询发现，该项目环评公示则在一年前的2007年8月。

　　此后文件中出现较为确定的管道路线，该管道陆域部分为92.5公里，在专家建议下，海域管道为6公里，以期实现深海排放。

　　2009年，民众的反对声音获得市政府重视，并决定召集全市涉及该项目的19个职能部门、环源公司、专家，与民间反对人士举行座谈。座谈会前，最终准备的4页答复材料中，除投入金额未正面回答外，涉及环保等问题均有相应的答复。

　　其中在回答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建管道”时，这份材料中称南通作为江苏唯一的临海又临江城市，在尾水排放方面，也试图同时利用这一地理优势。 “少向长江排放各种尾水可以更好地保护应用水源安全”，“ 供应我市启东、通州、如东等县市自来水的洪港水厂，取水点距离王子工厂不到4公里”。

　　南通王子纸业坐落于南通经济开发区，距离上海市的第二大水库(东风西沙水库)仅30公里；距上海陈行水库约47公里；距上海市第一大水库(青草沙水库)约80公里。

　　一位南通市政府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王子这个项目本身在政府内部一直就是有不同意见的，“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厨房里被别人当作厕所。况且吕四是有名的渔场。尽管环评报告说影响在可控制的范围内，但是海洋生态是非常复杂的，会发生什么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寻路 第三招被弃

　　由于“在技术、经济、审批诸方面均存在重大风险”。中水回用实验未能取得实质进展。而王子制纸则通过去函开发区管委会的方式，开始催促排海工程进展。

　　王子制纸与市政方面的沟通文件中显示，双方曾在反对声中探讨过“第三种可能”，并通过环源公司及科研单位启动了“中水回用实验”项目。

　　环源公司在2009年向开发区管委会和市政府的汇报文件中称，该项目预计总投入3.5亿元，最终实现处理规模为每天10万吨，资金计划一半财政一半贷款。并称经过调研，发现该项目无论是经济还是技术上均可行。

　　2010年，该公司还在《关于王子中水回用事宜联络函的回复》中称，他们曾到多家造纸厂调研，其中江苏镇江金东纸业有限公司，从2008年到2010年，两年内实现70%尾水回收利用，且水质良好，可用于锅炉用水及工厂生产工艺用水。

　　但今年3月南通市政府下发的“情况说明手册”，却明确表示“中水回用”不可行，并详列缘由：1.国际上尚未有成功先例，存在技术风险；2.王子工程的投入测算，投入极大，存在经济风险；3.江苏王子的生产能否保证连续稳定运行，能否向用户提供稳定供水，尚不确定；4.国家环保部在江苏王子批复中明确指出“须向黄海排放”，如变更则需要诸多部门重新走相关手续，“风险、难度很大”。

　　因此，由于“在技术、经济、审批诸方面均存在重大风险。”中水回用实验未能取得实质进展。

　　而王子制纸则通过去函开发区管委会的方式，开始催促排海工程进展，因为该企业的扩建、增产建设已经临近尾声。

　　2010年10月3日，十几名反对者“擅自闯入王子制纸厂区，取走尾水样本”。王子制纸向政府去函表示担忧。

　　逼停 尾水依旧入江

　　目前，江苏王子制纸有限公司日排放水量1万吨左右，排入长江，排放口位于长江南通水域下段新开沙槽内、港口三区港德码头上游约500米处。

　　王子制纸向政府表达对民众反对声的担忧，而政府则发文表示一旦延期，即“延长长江临时排放期限”。

　　2011年，针对王子制纸的担忧，以及一再被延期的项目进展情况，由时任南通市副市长的一名官员签发出一份答复文件中称，出现“如项目不能按期完工，则对王子制纸延长长江临时排放期限”的字样。

　　而记者查询发现，2010年南通市环保局向王子制纸发放的临时排污许可证[通环许证(临)字272号]，有效期为2010年5月10日至2011年5月10日。

　　与该公司同时取得排污许可的另外7家公司都获得了两年有效期的正式排污许可证。

　　南通市环保局在8月2日官网发布信息称：江苏王子制纸有限公司已建成1条年产40万吨高档纸生产线，2011年投入运行，2011年8月通过环保部验收。

　　目前，江苏王子制纸有限公司日排放水量1万吨左右，排入长江，排放口位于长江南通水域下段新开沙槽内、港口三区港德码头上游约500米处。

　　但对临时排污许可证是否进行延期、以及为何没有正式排污许可证并未作回答。

　　国际在线2012年7月31日，刊发的《日企王子制纸曾因篡改环境监测数据遭外罚》一文中称，王子制纸在日本国内污染丑闻迭出：2002~2004年期间，该公司千叶工厂6300次篡改排放数据，2004~2007年期间该厂曾出现氮氧化物排放超标并伪造相关环保数据。

　　8月2日，王子制纸工厂门外的几位种且卖葡萄的商人告诉记者，启东事件后，从工厂出来的工人极少，他们的生意不到往日的三成。“厂子周围那些电网是在2010年后建起来的，千万别碰。”

　　开发区管委会在向南通市政府呈递的汇报文件中称，“截至2009年11月30日，排海工程各项行政审批手续已经全部完成。截至2011年5月底，排海管道工程已投入资金近7000万元，铺设管道约15.8公里。”

　　在永久停建之前，该项目第一期已经完成，管道已从王子制纸厂区铺设到海门市。

　　南通市开发区工作人员称，目前接到上级指示，将该项目前前后后的文件材料整理，但之后怎么做，尚未有明确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