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一位早已不做平媒(纸媒)的友人大发牢骚:“太屈辱了!平媒的堕落呀!十年前我一通电话可以叫王石、王健林这样的一桌,现在一个地产公司营销副总一通电话可以叫大报总编级的一桌。世道变了!”
1990年代末,这位友人是一本著名杂志的编辑部主任。但他很快便涉足地产写作,并成为一位著名地产策划人。他如今的策略是,融通媒体、地产行业的资源和专业力量,建立一个全新的媒体增值平台、地产增值平台、城市增值平台。所以,不平归不平,这位友人并不介意传统媒体的式微。他认为,工具带来的内容变化是革命性的,既然传统媒体已经不受待见了,为何不潇洒地放手呢?
至少在当下,这是一种得到普遍认同的观点。“放手”消息也层出不穷,只是“潇洒”者不多。一大群被新技术吓破了胆的传统媒体人,丢盔弃甲,狼奔豕突,正想方设法跑赢身后这场大洪水。
纸媒人急于转场,急于向数字媒体移民,却又看不到什么出路。做社交媒体或者说做社会化媒体,无法面对几个大平台的竞争。有人单飞,做所谓自媒体,但更多人没有足够的号召力和生产力,怎么养活自己?付费阅读?做梦去吧,这个时代的读者享受着新旧两个世界的好处,什么都要第一时间看,但就是不愿意付钱。广告直接投放?却又没有足够的流量和公信力,怎么办?
而在所谓的“新媒体”领域,也是一片狼藉。一个时期以来,那些被拍死在沙滩上的“新媒体”——且不论它们算不算得上“媒体”——比传统媒体多得多,甚至死得很难看。而一些活下来的所谓“新媒体”,其实还是靠传统媒体的商业模式谋生,比如做各种线下服务等等。原以为披上“新媒体”的外衣,白骨精就变成了绝色美女,没想到这世道已经改变,靠画皮已经混不下去了。
不做新媒体是“等死”,做新媒体是“找死”,怎么办呢?这可愁坏了众多大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有一点是获得很多认可的,那就是:内容为王的时代已经结束,不能再搞原创内容了。新技术让所有人、所有机构都成为了内容生产者,门槛越来越低,成本越来越低,我们这些专业的内容生产者,已经没有什么核心价值了。
如今大家更看好什么呢?是所谓的垂直媒体,即首先构建用户关系,然后根据用户需求重组内容生产。也就是说,先有特定客户群,然后围绕这个客户群提供主题性、个性化的内容产品与活动产品,形成B to B、B to C等服务产业链。比如高端旅游业,比如银行与地产公司的客户会员组织。
这是什么样的内容服务呢?无非是聚合、加工、再传播,愿意花点钱的买版权、做众包,不愿花钱的,就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又是什么样的活动服务呢?无非是将媒体的销售部门变成公关公司。定制传播、整合营销,这些曾经被媒体人不齿的、最最传统的东西,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最最先进的模式。
本文开头所说那位友人,在这条路上已经摸索了很多年,手段也高明很多。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如今已经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从生存的角度讲,这是没错的;从生意的角度讲,也是靠谱的。对于媒体投资者来说,做一个聚合平台,上市圈钱才是最高成就,减少原创投入无可厚非。但问题是,如果我们面前只剩下一堆垂直媒体,这个社会将会怎样?如果我们抛弃了高品质报刊(包括电子新闻机构),只用微博作为新闻来源,这个世界还会正常运行吗?
一个只有“私器”而没有“公器”的社会是不可思议的。无论使用什么介质,这个世界仍然需要高品质的媒体,需要它们提供准确、平衡、高成本的报道和先进的思想观念。它应该是新闻伦理的守护者,是现代文明的传播者,是断裂社会的粘合剂。支撑这一切的,除了更完美的载体、更坚定的资本,还要有足够的专业主义精神。而专业主义精神的衰退,可能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最大危机。
当然,我们做的本来就不够好,我们在世界上的位置不比中国足球更高,所以无论是做旧媒体还是做新媒体,都很容易被替代。但是大家现在想的,不是如何把内容做得更好,不是努力提高自身的职业素养,而是对内容生产的价值产生了怀疑,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虚无感,于是忙着改弦易辙,并对自己过去奉为圭臬的专业主义嗤之以鼻。这就不仅仅是我们自身的危机,更是一个全社会的危机。
如今,我们几乎丧失了关注更广阔议题的能力,只会向社会传递自身的困惑与焦虑,既如此,这个社会也就不需要我们了,我们也就没有理由要求别人来尊重我们。“一个地产公司营销副总一通电话可以叫大报总编级的一桌”,又有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