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们肯定是要全额垫付的。”2014年9月26日上午,深圳市红岭创投电子商务有限公司(下称红岭创投)董事长周世平向南方周末记者说道。此时,距他在网络论坛上主动爆出公司被骗贷一亿元的“重大利空消息”已近一个月。这意味着他们要拿出超过1亿元真金白银来“赔付”投资者。
红岭创投是中国新兴的P2P(即网络借贷)行业里有名的先行者,也是目前最大的平台之一。
过去一个月中,这桩中国网络借贷行业里迄今金额最大的坏账案,不仅令4500多名投资者焦灼不安,而且引发了整个金融市场对以P2P为代表的互联网金融模式的反思与争议。
在过去的多年里,实际控制人相同的多家纸业公司,是如何先从多家银行拿到数亿贷款,接着又从P2P这种新生金融平台上轻松拿到1亿元的?
“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红岭创投会给这样几家公司投出1亿元“巨款”?
在素以小额借贷为重要标志的P2P行业,上千万元的“大单”并不多见,上亿元的更是“前无古人”。
危险也因此在靠近。
2014年8月22日,前一天还在跟几家借贷企业商讨还款事宜的红岭创投催收部门突然发现几家关联公司负责人同时“失联”,随即做出判断,可能“坏账”。
南方周末记者所获的福田区法院立案信息显示,当天红岭创投即以周灿军为原告,向广东金信通集团、广州金山联纸业、鸣瑞贸易、翠月纸业和琳烽信纸业五家公司连续发起了四宗民事诉讼。周世平则表示,同时也向广州市公安部门报案。
六天后,周世平在红岭论坛内正式公布四宗合计约1亿元借款标的,“因涉嫌骗贷而可能坏账”。
此时,早听到风声的多家民间借贷企业早已把这些纸业公司里仅剩的“家当”一抢而空:据《南方都市报》报道,多位债主曾在存放抵押纸品的“德辉物流”仓库展开激烈的“抢纸大战”,瓜分了价值约2000万的纸品。
南方周末记者于9月23日在借贷企业之一琳烽信纸业的办公地址看到,所有办公用品和家具都已被搬空。另一家企业鸣瑞贸易紧闭的办公室门上贴着一个联系电话号码,拨打无人接听,而号码旁被人写下一个大大的“操”字。
实际上,这几家纸业公司的工商资料显示,他们的股东或法定代表人均存在关联关系,连接他们的核心人物都指向同一个人。
为什么红岭创投会给这样几家公司投出1亿元“巨款”?坊间曾猜测说是因为红岭创投正在进行业务模式调整,引入了多位来自银行的人士,导致原有的P2P业务向传统银行业务靠近,开始激进地“做大单”。
周世平否认了这一猜测。
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公司是在今年3月份开始大规模招聘银行高管,并在6月份左右完成了整个团队包括风控部门的人事更替。而此次亿元大单,是此前审核通过的。
“像这种大单只有这一例。”周世平说,在红岭创投此前发出的“大单”中,都有房地产或不动产抵押,这宗唯一以纸品“货物抵押”模式发出的大单,曾经一度令他非常犹豫。
“当时不太想做,但风控部门说没什么风险。”周世平说,从许多指标来看,如果不涉及欺骗的话,确实没什么风险。5月份发出这标“大单”后,6月份银行高管团队到位并开始全面审核前期项目,“等到开始处理这个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从9个盖子到5个盖子
当事各方均以“击鼓传花”式的侥幸心理相互转嫁和传递着风险,但“地雷”终有被引爆的一天。
此次事件的关键人物,被视为多家关联企业实际控制人的郝艺远至今依然处于“失联”状态。1975年出生的郝艺远,此前曾有着“高级经济师,中国造纸行业协会常务理事、山东省菏泽市政协委员”等一系列荣誉与头街。
据曾与其共事的人士回忆,郝艺远是“典型的山东人”性格,能说会道、豪爽大方。
出生于山东这个中国第一纸业大省,郝艺远早期主要从事纸张贸易:从上游纸厂买纸再卖给下游印刷厂等企业。然而随着造纸产能的迅速扩大,纸张贸易迅速陷入微利甚至亏损。
从2008年开始,郝艺远的投资重心开始从贸易转向实业,先后收购了广西和山东两家纸厂,试图打造造纸产业链。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两家企业最终亏损,而他为此而从银行借贷的数千万元资金也由此成为坏账。
据其身边一位财务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自那之后,郝艺远就不敢再用自己的名义创办企业和申请贷款,而是以亲戚和朋友名义成立一系列关联企业,并通过企业间的关联交易与互相担保来维系资金链。
早在做纸业贸易时,郝艺远便已熟知贸易融资的核心规则:贸易企业只需以10%的保证金,便可以开出巨额信用证给对方企业,并由对方企业向银行提现使用。
这意味着仅需1000万元保证金,便可获得1亿元资金3-6个月(信用证还款期)的自由使用权;而在还款期到时,只需付出略高于普通贷款的利息,便可以同样的模式将1亿元贷款“展期”。
在这一融资模式下,即使是在纸业这样利润极其微薄的行业,只需有足够的贸易融资额度,一家小型贸易公司也可以像业内巨头一般大手笔“投资”。只要贸易双方默契配合,银行并不难“骗”——大多数银行在贸易融资模式下的标准化风控模式是,通过来往单据核查贸易真实性,以及抵押货物的仓单价值及存货数量。
“说白了就是通过几家关联企业互开信用证,把银行给的贸易融资额度套出来。”一位曾在郝艺远旗下企业任财务主管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如此描述这种“经营模式”。“实际上这就是典型的金融诈骗,他也非常怕还不上,这个很严重的。”
该人士记得,到了2011年郝艺远从广州某商品交易所创办人那里学到了交易所融资模式后,便迅速升级为浆纸交易所的“平台融资模式”。
广州浆纸交易所成立于2013年3月。按其官网上介绍,是经广东省政府批准成立,并由国务院部际联席会、商务部、证监会审查通过的国内浆纸行业唯一的大宗商品交易综合服务平台。
郝艺远是如何获得这张交易所牌照的,外界不得而知。但有了这样的背景,对于放贷者无疑更具吸引力——即使是在出事之后,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借贷方均感叹,如果郝“多一点时间”,说不定已经引进巨额股权投资,不仅能够弥补前期亏损,而且能够大赚一笔。
然而,也正是创办交易所所需的巨额投资——注册资本约5555万元,运营资本则远高于这个数字,使得本就脆弱的“贸易融资”资金链雪上加霜,原本在关联企业间循环的银行贷款,被一笔笔抽到交易所的长期投资之中,难以迅速回笼。
郝艺远及其团队只能在日益扩大的“债主”名单之间东拆西补,并寄希望于引进股权投资机构,或者通过上市股权融资来找钱还债。
但恰在此时,钢铁等多个领域爆发贸易融资问题,银行因此收紧贸易融资,郝艺远原来的“主渠道”受阻。并且,广州本地的小额贷款公司,大多已渐渐风闻郝氏纸业的运作模式,望而却步。一位小贷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后来就只能去深圳借钱了”。
“就像他开始时有十个瓶子九个盖,还可以通过周转来盖上到期的债务;但当他最后只剩五个盖子时,就盖不住了。”郝艺远用一辆宝马加以挽留但最终没能留住的那位财务主管,这样总结道。
P2P平台正在这时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向来风格大胆的红岭创投则向他们投出了“大单”。
“刷”出来的银行信用
“直到事发前一天,金山联在银行里的信用记录还是AA+。”
“我们是2014年7月借的三个月短贷,现在还没有到期,但他们说联系不到人就去法院起诉我们。”在借款方之一金山联的律师李朝跃看来,正是放贷方的提前起诉,查封公司账户,使得公司的资金链彻底断裂——而此前公司之所以从包括红岭在内的多家民间借贷公司高息融资,就是为了归还银行借款以维护公司的银行信用。
“从2014年初到现在,金山联总共还了近3亿元银行贷款,甚至包括招行还没有到期的1个亿都提前还了,”李朝跃表示,直到事发前一天,金山联在银行里的信用记录还是AA+,“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然而在同为“债主”的广州一家小贷公司的负责人看来,这种优质银行信用实质上是“刷”出来的。
这家机构早在2013年9月份就开始向金信通提供短期融资,当时他们觉得这种以纸张为抵押的借款比房产抵押更加安全,“因为纸很容易卖掉”。
更让他们觉得安全的是浆纸交易所的保证,“当时交易所的大股东金信通介绍下边的会员企业来借款,金信通提供担保,交易所说他们有指定的监管仓库。”
这些企业在多家银行内高达十多亿元的借款和信用额度无疑也起到了增信功能。“因为当时银行在收缩贸易融资,他们说银行续贷时间太久了,需要两三个月时间资金周转一下。”该负责人解释,这种情况在小贷行业十分普遍。
他们当时不知道的是,通过交易所介绍而来的数家借款企业,实际上是“一个人控制的”。但渐渐发觉这些企业的资金越来越紧张,“还我们的钱都是从外面借来的”。
随着借款开始逾期,前往交易所监管仓库准备提取纸品抵债的纳斯达人员却遇上了种种搪塞和拒绝。“从今年3月份我们就知道这个仓库有问题,但是也没办法。”该人士说,公司随即发出律师函,“他们非常害怕,说不要搞这么激烈,我们每个星期还一点”。
在“公开”的威胁下,他们果然每周收到200万-300万元还款,到红岭事件爆发前“基本全身而退”。
当他们在8月19日获悉“抢货事件”,并赶到两个纸品存放仓库时,发现仓库已经被贴上了南粤银行和招商银行的封条,并有银行工作人员看守。这时才知道,原来此前抵押给他们的纸品,在此前后还被做过多次重复质押。
相比起幸运地提前脱身的这家小贷公司,包括红岭创投在内的“后知后觉”者们,显然还有更艰难的索赔之路要走。但更糟糕的是,他们依然难以区分下一个“刷”成AA+的借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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