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古称嘉州。古人言“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丰富的自然景观孕育出其丰富的文化遗产。当地民谚:乐山一座佛,夹江一张纸。 因地处青衣江畔,出产新竹,夹江造纸所用材料以竹子为主,“夹江竹纸”因此问世。丰富的竹材资源使这里成为历史上手工造纸的繁盛之地。夹江传自晋代的“竹纸”生产工艺,与明人宋应星《天工开物》所载造纸工序吻合,几乎原版再现了传统的蔡伦造纸术。
抗战时期,著名画家张大千在此制成有云纹暗花和有“蜀箕”、“大风堂”字样的高级书画纸,“夹宣”与“徽宣”在当时的书画纸市场平分天下。如今在夹江马村乡,传统手工造纸技艺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保护和传承。
蜀纸之乡一张纸
自公元一世纪东汉蔡伦造纸改变了传统的书写方式后,作为我国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技术日臻成熟并不断推广,公元三世纪至四世纪,纸已取代绢帛简牍成为我国主要的书写材料;公元六世纪至十世纪的隋唐五代时期,我国除了麻纸、楮皮纸、桑皮纸、藤皮纸外,还出现了檀皮纸、瑞香皮纸、稻麦杆纸及竹纸等,这些传统手工造纸因为材料的不同,所生产出来的纸在功能上也有所区别。
夹江手工造纸的主要材料是竹子,生产夹江“竹纸”的传统手工造纸作坊主要集中在县城西北的马村乡,作为当地传统产业的造纸,鼎盛时期,全乡超过总人口的百分之五十从事造纸业。现在的马村乡虽没有了当年的繁盛,但一路上爬满青苔的废弃篁锅、石缸、石窖、石碓、石臼之类的东西仍随处可见,茂密的竹林中到处横陈着新伐的竹麻,在院坝里、房前屋后仍不时可见成捆堆放着的大量蓑草,老人和妇女们在仔细地去掉其中的杂草。蓑草和竹麻是造纸的主要原料,但要将它们变成洁白的纸张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关于夹江的手工造纸工艺,在夹江迎江乡古佛寺的《蔡翁碑》(立于清代道光十九年)镌刻有“砍其麻(竹)、去其青、渍以灰、煮以火、洗以头、舂以臼、抄以帘、刷以壁”二十四字,概括了夹江手工造纸的沤、蒸、捣、抄四个环节,到最后完成需要七十二道工序,与《天工开物·杀青篇》所述相同。
过去,每年五、六月及十、十一月的时候,这里茂密的竹林深处伐竹的山歌此起彼伏,人们将数以百万斤的嫩竹砍下运送到山下的大池窖中水沤杀青,然后通过槌打、浆灰、蒸煮、煮料、浸泡、发酵、捣料、加漂、下槽、抄纸、榨纸、刷纸、整理切割等繁复工序,历时三个多月才能将一张洁白的手工纸造出来。繁复的工序,漫长的过程,却也有许多生动的劳动场景让人回味。
在马村乡金华村,已过古稀之年的非遗传承人杨占尧对我们说:“那时气氛最热烈的就要数‘蒸篁锅’了,七、八个手持一丈五尺长舂杆的汉子站在篁锅顶部,一边喊着‘竹麻号子’,一边将锅内的竹麻用力舂碎,还与篁锅一旁石坝上细打选料的妇女嬉笑着互相逗趣,简直热闹得很。”说罢,活泼的他就扯开嗓子唱将起来:
蔡伦仙师把纸造,王母娘娘出药方。
一瓢花药一瓢浆,神仙指点成纸张。
学生用来做文章,中举闻名天下扬。
老人家那略带嘶哑的苍老的声音把我们带回到过去,声起风响,这千年纸乡就古风浩浩了。老杨现在已把他的手艺传给了他儿子杨焱斌,父子二人传承着这一千年的手工技艺。
然而,现在人们站在马村人曾经引以为傲的那口能装容数万斤竹子的巨大篁锅前时,却是一派冷清,过去那些复杂的造纸工艺已经被简化掉了许多,那种热闹而生动的劳动场景现在已很难上演了。杨占尧解释说,近年来随着技术的改进,统一制浆代替了篁锅,打浆机代替了脚碓,千斤顶代替了木纸榨,生产周期大大缩短。
现在一般规模较大的纸坊只需二十来天就可以生产出“夹江竹纸”成品,工序上已大为简化,“不过,像抄纸、启纸和晾纸等讲求技术的工艺还依然保持着传统的手工操作。抄纸这道工序是造纸里面最具技术性的了。从纸槽里用力抄起纸浆时,全靠经验来控制每张纸的厚薄度,纸浆抄得不均匀,一张纸就会一边厚一边薄。这是现代工艺所无法代替的。”
说话间,杨焱斌撸起袖子把一张宽阔的竹帘放进米白色的水里,双手一抄,前后一晃,一层白色的纤维就上了帘,这瞬间的一抄一晃,那竹帘上纸絮的温润光泽,似乎让人回到古代,或许当年的蔡伦也曾这样挥动那多孔而细密的竹帘,抄掠出一张张厚薄均匀的“竹纸”!
杨家“纸状元”
夹江手工造纸走过了从早先的萧条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繁荣,后又复归萧条萎缩,现在又面临新的机遇这样一个循环发展周期。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曾经名噪一时的“夹宣”与外省的“徽宣”相比,在品质提升和市场推广上落后了不少。同时,从地方经济的发展上来看,传统手工纸业因为对环境的污染、原材料(竹子)的有限性以及这样的一个传统产业很难规模化发展等诸多原因,导致了这一行业从业者越来越少。目前马村乡的手工造纸作坊总共有十五、六家。
但“夹宣”或“夹江竹纸”因为有价格上的优势,在书画市场上仍占有一定的份额,仍有一定的生存空间和较大的发展潜力。同时,现在作为非遗保护的夹江手工造纸,因为名声在外,在手工造纸的故乡马村和传承人杨占尧家,也不断有人来参观旅游,有的游客还会当场买一些竹纸带回去,这也是非遗所带来的另一种效应。杨家的纸仍是这里销路最好的,一年能够卖到六七百刀(一刀一百张),除去原材料、人工及水电等费用,老杨说他还是赚不了啥钱。
现在恐怕也只有杨家才会在每年农历正月十四那天祭祀造纸业的始祖蔡伦,并把这一传统习俗保存至今。这一天老杨会和他儿子一道在他家的造纸作坊将石槽内的纸耙等物什摆放整齐,奉上香蜡纸钱及菜肴果品。正月十四是纸圣蔡伦的诞辰日,过去,当地纸农们都是在正月十四祭祀蔡伦之后才开始忙碌起来。
宣纸中的上品是“丈二匹”,不但幅面最大,在技术上的要求也高。杨占尧曾与地方上合作,制出过一丈二尺的“夹江丈二匹”,也因此被县里评为“纸状元”。至今写有“纸状元”三个大字的横幅仍挂在他家堂屋。老杨对我们说,他们家世代造纸,终于得了个“状元”,也算可以慰藉先祖之灵了。杨家是在三百多年前“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浪潮中从湖北来到夹江的。当年入川先祖为了生计,到当地造纸户的作坊里做伙计、学手艺,逐渐建家立业,最后成为名噪一方的造纸大户。从此,杨家把立家之本的手工造纸手艺作为传家之宝,代代相传,至杨占尧已经是第十四代,他儿子杨焱斌这一代则应该是第十五代了。
但夹江造纸的时间可能更早。有学者推论,随着蔡伦造纸术的日臻成熟,两晋时期华夏大地便开始出现“新式竹纸”,而夹江一带自古就用竹材造纸,盛产竹子的夹江手工造纸史即应是从晋代开始。查找史料知道夹江“竹料手工造纸”始于唐,兴于明,盛于清。而与夹江相邻的眉山在宋代便是中国五大印书基地之一,夹江所造的“竹纸”也得以用于传统书业。明代,夹江全县纸产量已占全国的三分之一,明代《名胜志》记载:“嘉定(夹江明朝属嘉定府)尖山下皆纸坊,楮薄如蝉翼而坚,质可久……”
康熙初年,夹江所造的“长帘文卷”和“方细土连”两种纸,经康熙亲自试笔后被钦定为“文闱卷纸”和“宫廷用纸”,夹江纸遂名声大震,除每年定期供奉京城和皇宫御用外,各地商人也云集夹江争相采购。夹江因此自古享有“蜀纸之乡”的美称。鼎盛时期夹江从事手工造纸的有三万余人,年产量达两千余吨,其书画纸在全国市场的占有率达四分之一以上,产品出口日本、新加坡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妙哉“大千纸”
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夹江手工纸曾盛行一时。抗战时期,因北方及传统书画纸生产地的安徽等地相继沦陷,加之交通不便,作为大后方的四川因利乘便而成为最重要的物资供应地,这时的夹江手工纸成为后方书画纸的惟一供应渠道。这是夹江手工纸的黄金时代。
夹江手工造纸保持了中国传统造纸的工艺流程,但其时一直都是“竹纸粗精大小皆备……皆售之下南川东等地,精者用作书签,粗者用作神楮。”所谓神楮就是迷信用纸,直至著名国画家张大千的到来,才使得夹江手工造纸真正成为中国书画用纸的主要生产基地,并与安徽分争宣纸天下。
抗战时期,张大千先生曾两次来到夹江,同这里的造纸槽户共同研讨造纸技艺,经多方探索后,指导造纸师傅在竹浆中添加麻等长纤维材料。在竹子中添加棉麻、索草、桑皮等长纤维原料,提高了纸的质量,并制成有云纹暗花和有“蜀箕”、“大风堂”字样的高级书画纸,从此开创出新一代的夹江书画纸,其纸正如张大千所赞“大有宋楮风韵,不可多得矣。”
今天的夹江马村乡石堰村,张大千当年与槽户共同研讨造纸技艺的那座四合院依然掩映在葱茏的竹林之中,只是早已经被更名为“大千纸坊”了。现在,“大千纸坊”及其周边的农户依然造纸。参观的人们摩挲着那些刚整理切割好的新纸,当地纸农则有些骄傲地说:“这些纸都是沿用大千先生的方法制作,不仅好卖,还有爱好书画的人前来订购。”
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马村因为造纸带来的污染,浑黄的马村河散发着阵阵刺鼻的臭味。现在经过多年的整治,河水清澈,群鸭悠游,茂林修竹间新铺的水泥道、青石板路通向竹林深处的各家各户,一幅宁静的田园春色画卷。虽行走于千年纸乡,却有一种流连桃源胜地的感觉。
现在的马村由于采取了“集中制浆,统一治污,分户造纸”的办法,困扰当地多年的环境问题已经根治,正如老杨所说:“山青了,水秀了,不少国内外游客络绎而至,我们看到了发展旅游业的美好前景。”“大千纸坊”也作为重要的遗产地得以保护,同时,与“大千纸坊”相邻的金华村的篁锅、石碓等造纸工具也重新用了起来,表演性地恢复七十二道传统工艺,不断吸引越来越多的游客前来游览参观。
今天,要了解作为非遗的夹江手工纸,除了可以在夹江青衣江旁的千佛岩景区内的夹江手工造纸博物馆参观外,千年纸乡马村从文化旅游上来说更具意义。田野小道,茂林修竹,变化中的自然乡村和它的传统手工造纸,这些原生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传承人现实中的生活,都是如此鲜活,这也是它能不断吸引更多人前来观光体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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