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艺术，遍布河南全省，“豫西剪纸，代表河南最高水平。”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这样评价。

　　春节，是最集中展示豫西剪纸艺术的时节。因此，剪纸成为春节的重要符号之一。家家户户，大门上挂“吊笺”，门上贴“福”贴“门神”，影壁墙上贴“春牛”，窗户上贴窗花、“窗亮方”，屋顶上贴象征团圆的“顶棚花”，炕上贴着寓意富贵不到头的“墙围花”，还有“灶头花”“灯笼花”“礼品花”，等等。

　　在豫西，一个正月，都是展示剪纸的好时候。初一，大家走门串户，相互拜年“赏花”，你说我笑，品评技艺。正月十五赛花灯，彩灯上贴着千姿百态的花、鸟、鱼、虫，都是剪纸。正月二十三，用黄表纸剪大黄牛贴大门上，写上“正月二十三，老君来散丹，家家贴金牛，四季保平安”。还要剪象征龙的剪纸，祈求风调雨顺……

　　在陕县（今三门峡陕州区）南沟村地坑窑洞里，在卢氏深山静静流淌的洛水边，在洛阳老城小巷深处，在洛宁乡村僻野的百年老屋里，生活着很多“剪花人”（豫西将剪纸称为“剪花”）。豫西剪纸，不是几个人的手艺活，有的地方，全村的人都会剪；豫西剪纸，不是你过节时随便贴几张的玩意儿，它是伴人一生的重要符号。和一些不接地气凌虚高蹈的艺术品不同，它的美，素朴、简捷，直击人心。

　　行走中原，在繁星一样的豫西剪纸艺人中，我们踏访了三门峡的一个剪纸村——陕州区张村镇南沟村，拜访了一个76岁的剪纸艺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王蓬草，带您领略民间艺术的朴素笃实，自由自在。

　　剪纸是南沟村的“魂”

　　中国剪纸，起源于三千多年前的商代。“剪纸”一词，出自河南籍大诗人杜甫。安史之乱后，他写长诗《彭衙行》，诗中有“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这是“剪纸”最早见诸文字。

　　河南剪纸艺术，豫西保留得最好。豫西剪纸粗犷豪放、质朴夸张、构图简洁、厚重凝练、内涵丰富，生动体现了中原农耕文化的美学特征。冯骥才曾评价，相对于别的地方剪纸的商品化，豫西剪纸自娱自乐，保留着农耕文明的鲜明特点。

　　地理环境，是文化创造的基础。《礼记》讲：“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豫西山地，由秦岭山脉东延的华山、崤山、熊耳山、外方山和伏牛山组成，山势西高东低，向东展宽呈折扇状，地理环境相对封闭。三门峡外缘，被山西陕西包围，这两省都是剪纸大省，影响力很容易辐射到豫西。

　　1月下旬，我们抵达豫西。沿途连绵起伏的山地、黄土塬，是大片干干的土黄色，高树和丛草给它涂抹几笔枯枯的棕褐色，整体色彩暗淡凝重。突然，就在村落的窑洞门窗上，看到了剪纸，红红绿绿，亮亮的打眼，像苦涩中的一点甜。剪纸都是吉祥图案，村民贴的不是无生命的纸张，而是对自然的感受，是对生活的美好期许。一时顿悟，剪纸之于豫西人的重要和必要。

　　陕州区张村镇南沟村以剪纸著称，村中有2000多口人。2014年，这个村被评为“中国传统村落”。

　　尚根荣，三门峡陕县（今陕州区）文化馆原馆长。2006年，他在一次普查中，发现了这个“剪纸窝”。“当时发现，村里有300多人会剪纸，200多人称得上艺人，男人占了90%，形成了全国罕见的男人剪纸群。现在的南沟村，剪纸各级非遗传承人有50多人。其中有一个省级传承人，是80岁的任孟仓。”尚根荣说。

　　跟随尚根荣来到任孟仓家的地坑院。薄薄的冬日阳光照耀下，地坑院树叶落尽，像一只长方形大眼睛瞪着天空。

　　天寒地冻，任孟仓坐在自家厨窑靠窗的炕头上，倚着被垛，一边剪纸，一边和我们聊着。他说：“这村里男的剪纸多，是因为祖师爷是男的，叫任崇卓。”

　　任崇卓生于1905年，逝于1980年。他塑神像、画彩绘、做祭祀布景，还剪纸作画，是“能人”。他起头剪纸，还带动了一村人学剪纸卖剪纸。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南沟村五六百男人投入这个行业，剪纸卖到三门峡周围方圆百里，还有人卖到山西平陆。须眉弄剪，不让巾帼，粗糙的大手剪出精美细腻的剪花，令人惊叹。

　　“咱村没别的副业，干这个能养家糊口。剪一年，进了腊月卖一个月，年三十还能卖半天，能卖200多元呢。够一年的开销了。”村民说。

　　任孟仓是南沟村“男巧巧”代表。他瘦而精干，背不驼腰不弯耳不聋眼不花，他说：“剪花是玩儿。剪着玩着，一辈子也剪不够。”

　　“他的剪纸花样繁多，构图饱满，造型准确，精致清秀。”这是专家的评价。他会随手剪，即不打稿子不画图纸的那种。“他是真正的大师，充满灵气。”尚根荣感叹。

　　他的黑色窗花和黑色洞房剪纸，曾惊艳了专家。2006年2月26日，非遗专家薄松年、倪宝诚等人，在任孟仓家窑屋的门窗上，发现贴满了黑色窗花，专家们十分激动，原来只在文献资料上提到的黑窗花，终于见到了。

　　专家们认为，夏代人主要活动范围多在豫西晋南一带。郭沫若、夏鼐曾来此地考察夏文化。此地受夏文化影响甚深，夏代尚黑，以黑为正色，认为高贵庄重，所以此地才会有黑色剪纸。

　　黑色剪纸中，最奇特的是黑色洞房剪纸。任孟仓将他的三口闲置窑洞，贴满全套黑色洞房剪纸，屋顶大团花配四边角花，土炕弧形内壁上，贴着全套墙围花，这些剪花包括“囍”字，全是黑色的，有沉潜端方的美。任孟仓说：“新娘子红衣绿裤子红鞋，坐在黑色洞房里，就是不让花里胡哨的。”

　　“黑色是第一色，可遮盖其他一切色彩，是色中之王，像老虎是兽中之王一样。”老艺人任更厚说。

　　随着国家对“非遗”重视力度的加大，现在的任孟仓，每年补助能拿一万多元，卖剪纸能卖两万元。“他还先后参加了北京奥运会、广州亚运会上的很多文化活动，原来活动半径20公里，连洛阳都没去过的农村老人，现在走遍了全国大城市。”尚根荣说。

　　“巧巧女子”弄剪纸

　　豫西多的是剪花的巧手女子，民谚说，“做活好手，剪花稀有。”“养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不描样子随手剪）”。美的创造能力，在豫西，已成为一个女人是否完美的重要标志。

　　这些剪花女子，艰辛或欢笑的日子里，她们都会剪花，她们驾驭剪子与纸之间的抑扬顿挫，如同驾驭不曾平静的一生，剪走了刀，又弯回来，也是好的。

　　王蓬草是豫西剪花巧手女子的代表。2007年1月8日，首批“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名单出炉，全国仅有166位，王蓬草是其中之一。

　　王蓬草家住灵宝市苏村乡。驱车出灵宝市不远进入山区，这是小秦岭余脉，有莽莽苍苍气势。一周前的一场暴雪，山间大量残雪未化，丘陵褶皱处、河沟里、塬顶上，尚有大片积雪。盘山公路两侧，堆着雪和冰，我们在山路上盘旋前进，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盘山公路上行到山顶，抵达苏村，王蓬草家，是公路边一座农家院落。

　　王蓬草76岁，拄着拐。她瘦而结实，目光机敏。打开西屋，房间里放满了她的作品。随手打开几幅，一个美好的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

　　专家评价她的作品：“其剪纸无论窗花、团花均源于民间，手法娴熟，信手剪来，自然随意。最大特点是：熟悉民俗典故，所剪作品多有地域文化内涵。还有一定主题性创作能力，能与现实需求结合，有创造性，难能可贵。”

　　王蓬草7岁时跟姥姥和母亲学剪纸，七八岁时大家喊她“巧巧女”。1980年，年关将近，家里没钱，王蓬草去灵宝街上卖剪纸。清华美院教授、灵宝人李当岐发现了她的作品，要她剪一百个不重样的。“还告诉我，这是一门古老的艺术，是艺术就有前途，我觉得有奔头了。”王蓬草说。

　　卖花回来，王蓬草第一次感受到剪纸的价值，“我觉得自己心里头到处是花，满脑子不断出现花样，老是觉得时间不够使，老是剪不够，我好像花神附体了。”王蓬草笑言。1987年，王蓬草的剪纸首次参加了“灵宝县首届剪纸展览”，作品入选了38幅，一幅给一毛钱参展费。“看到自己的作品，眼泪都下来了。”她回忆说。

　　之后，她每年都有作品参加展览或比赛，国家级大奖也得过不止一个。她精通传统技艺，能熟练地运用单剪、叠剪、阴剪、阳剪等手法，掌握云纹、月牙纹、水浪纹、锯齿纹等多种剪纸纹样。她又是创造型的剪纸艺人，她要求自己“不踩别人的脚窝子”，自己创造题材。她拿出一张“娃娃戏瓜”，大红纸剪的，西瓜像大鼎，瓜大娃娃小，娃娃拿大顶倒立在瓜上，娃娃的头、胸、背、腿、脚全是云子勾式（一种纹饰），看起来像只大青蛙，饱满、可爱。“1987年，家里第一年种西瓜，5月份瓜秧子一晚上能长一截子。看着喜欢，就想着能长多大，瓜有多大多甜，想着想着顺手剪出来了。”

　　瘦弱的王蓬草，却有豪气，喜欢驾驭大题材，也就是专家评价的“有一定主题创作能力”。1995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王蓬草想起王母娘娘开蟠桃会，就用这个素材，剪了个直径5米的大团花，“整整剪了七十二天”。1997年香港回归，王蓬草又剪了一幅献礼作品《双喜临门万龙奔腾》，总共剪了888条龙，大的一米，小的一厘米。2009年，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她又创作了一幅《和谐社会处处是春天》，剪了一个月。“老困难，一刀都不能错，从第一刀到最后一刀。”王蓬草说。

　　坐在王蓬草寒冷的房间里，面对她剪出的那个热气腾腾、繁花似锦的世界，眼前的瘦弱拄拐老人，让人想起她坎坷的一生中，如果没有剪纸，将会是平淡无奇。她少女时期就想飞出去，但一辈子都守在山顶上的这座农家院里。她的剪纸走进了多个城市多家博物馆，她的剪纸，帮她圆了想飞的梦。

　　剪出吉祥如意符

　　豫西庞大的剪纸作品中，春种秋收、娶妻生子、祝寿延年、开市营业、科举考试、乔迁新居等，诸般人生大事，藏着数百种吉祥符号，呈现着吉祥文化。

　　“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庆之征。”吉祥就是好兆头，就是凡事顺心如意美满。人皆有趋吉避害之心，吉祥符号、吉祥图案，是人们传达心声的道具。

　　以任孟仓洞房剪纸为例，他会剪鱼戏莲、鱼吮莲、石榴莲、药葫芦拉牡丹、鸳鸯戏水等图案，这些符号，都和男女爱恋，以及祈求多子多福有关。葫芦谐音福寿，又多子，石榴也是多子的象征。

　　“在创造吉祥符号时，中国人将比喻、比拟、暗示、谐音、象征、借用、双关等手法挥洒自如，显示出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力。”民俗学家吕胜中说。

　　豫西剪纸中的鲤鱼，含义丰富得让人意外。鱼戏莲，是两性爱情。儿童抱鲤鱼，是财源茂盛或必成大器（鱼龙变化）。莲花加鲤鱼，是连年有余。古乐器加鲤鱼，是吉庆有余。鸡和鱼剪在一起，就成了“吉庆有余”，人们又引申为“机遇”。

　　豫西剪纸中，频繁出现如意。花瓶中插如意，是平安如意。百合花、柿子和如意剪在一起，叫百事如意。儿童持如意骑大象，叫吉祥如意。盒子、荷花与如意剪在一起，就是和合如意了。

　　怀趋吉之心，追求生活之美，这就是豫西剪纸。非遗专家乔晓光认为，人、自然、符号构成了世界相互依恋、相互影响的文明生态。今天，人类已将许多古老的艺术符号包括吉祥符号遗忘了，“当我们重新来认知这些，其意义就在于让我们日趋物质化的心灵，回到自然、清新、朴素的本质上来。”